在固原市原州区开城镇以南六盘山西麓的黄龙山下,坐落着一个小小的村落,叫史家磨。这里山清水秀,相传安居在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善良淳朴,安居乐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每当进入农历十二月(腊月)后,辛苦劳作一年的人们,家家户户从喝腊八粥开始,杀猪、扫房、请香、祭灶、写春联、贴窗花、办年货、挂灯笼等,腊月里的一切活动都围绕着除夕压岁、拜大年、迎禧接福唱大戏、耍社火、吃元宵、逛庙会,直到正月二十三燎疳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狮子转村进户驱邪保平安后才结束。在过年前后的这段时间里,全村人阖家团圆、访亲探友、拜神祈福,喜气洋洋,以各种方式期盼来年的好运,洋溢在欢乐中。
我出生在这里,从小耳闻目睹了这里的一切。在进入腊月的年俗节令中,印象最深的要数“杀年猪”了。杀猪是杀自己家养的猪,几乎家家都要杀一头当年猪过年。史家磨村在上世纪6、70年代虽说日子过的清苦,但绝大部分家户一般都能养一头或二头过年的猪。不杀头猪过年咋说这个年也过的乏味,杀猪过年是人们的盼头。“过年”讲究要有红烧肉吃,肉代表着富裕富贵,红烧肉则更能表示来年的日子红红火火、富裕十足,红烧肉在那时是很多人在过年所期盼的。
“杀年猪”,史家磨有一个使许多人记忆犹新的老者,这个老者就是庄里的“五保户”老汉二老段,基本上谁家的年猪都是他操刀。这到不是说是他有多么霸道,而是他的刀技和人品赢得了庄里人的尊重。庄里大约有30余户人家,每到腊八过后,阳光明媚的日子,就开始陆续听见有猪的嚎叫声,叫声由大到小,直到没有了声音,知道谁家开始杀年猪了。村里谁家杀猪都提前约请二老段,二老段欣然应允,就好像是自己应尽的职责一样。
二老段家住在庄子中部的一处属于生产队的老窑洞里,崖下并排有5、6孔窑,他家居中,左右还有二户人家。二老段住的窑洞不大,进门右侧磐着能睡一个人的土火炕,炕上一床旧铺盖叠的整整齐齐,炕的一端下连着一个小锅台,炕里置放一个小木箱。窑垴里有一眼清澈透亮、甘甜醇美的清泉,二老段吃水不用外挑,就在这自来的泉中直接舀。窑里除了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和几件小农具外,几乎别无他物。
二老段和村里其他老年人一样,嘴唇上下留着不浓的胡须,特别是下巴上的胡须修剪的捋直捋直,说起话来随着嘴唇一动一动的,可神奇了。虽然年近古稀,但目光炯炯,精神矍铄。在生产队基本没干什么农活,偶受队长的委派,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干起活总是有条有理,有始有终,责任心很强。
二老段为人正派,刚正不阿,说话做事从不占便宜。但对一些作风不正、不孝敬老人和游手好闲之徒,总是深恶痛绝,常常据理批评。虽为生产队里的五保户,参加不了重体力劳动,但没有完全依靠生产队吃养老,许多方面还是自食其力,能做的事自己做,从不给生产队添麻烦。我们小时候到他家去玩耍,兴趣来了还会给我们讲些过去的故事听,教育我们要从小学做好人,做有用的人,不能干坏事。
二老段很爱干净,住的窑里外都打扫的干干净净。穿的衣服虽然旧,还有补丁,但不论是内衣还是外衣,都洗的干干净净,缝补的整整齐齐。
二老段什么时候开始杀猪,我无从知道,但打我记得的二老段就是庄里的“五保户”老汉,谁家杀猪都有他的身影。他大名究竟叫什么,没人知道,只听说他有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就叫了个“二老段”,庄里人一直这么称呼他。
二老段一生未娶,一个人生活了一辈子,属于孤寡老人,丧失劳动能力后生产队把他确定为五保户。
腊月里的年俗活动很多,二老段虽不是所有活动的参与者,但“杀年猪”却是他的拿手好戏。他杀猪曹刀利落干净,认真负责,收拾的井井有条,深受村里人欢迎,被传为佳话。
我们家族大人口多,一般养着三头黑猪,其中一头老母猪是多年养的,是爷爷奶奶专门精心饲养的生仔猪,每年生二窝猪仔,每窝能生10多个猪仔。猪仔出月后爷爷就用笼担担到集市上卖,每年赚百元左右的收入以添补家里开支,行情好点猪仔的收入还更多些。一头或二头是阉割了的当年猪,也就是过年猪。一年的光阴,年猪是出不了栏的,往往需要近两年的精心喂养,常用荞衣、胡麻皮、麸子、米糠或者土豆等喂食家猪,有时候还得有人赶出去放养,费力费功。养年猪付出的辛劳,只有到第二年底才从那肥实浑圆的猪身上得到回报。我们家的当年猪是爷爷为了过年准备宰杀的猪,奶奶把它饲养的还是能说得过去,一般是杀大留小。养猪也是农家不易的事,有些小家庭养不过来,个别不会过日子的还根本养不来。
腊八过后,爷爷奶奶计划好哪一天好天气时杀过年猪,就提前找二老段预约。约定后按二老段的分咐准备好杀猪所需要的器皿工具,主要准备一口盛开水烫猪的大缸,支好一块门板,搭好一付吊猪的架,捆绑猪腿和嘴的绳子,支撑猪的小炕桌,盛猪血的盆,还要准备一些细麻绳或麻绳皮以备捆绑猪内脏器之用。另外,要烧好烫猪需要充足的开水。
一天清晨,阳光从后山梁顶透过树梢,洒满房前屋后,我们在门前兴高采烈地玩耍着等迎二老段的到来。突然二老段如期而至,只见他胳膊腕上挎一只篮子,从通向我家不远处的陡坡路上走了过来,我们赶紧上前客气地从他手中接过篮子,把二老段迎到家里。爷爷早已为二老段准备好早餐、罐罐茶以及抽的旱烟,让二老段先用好早餐,喝好茶,抽好烟,并顺便陪着他聊些家常话。
二老段的竹篮上面盖一片发旧了的粗布,里面一把锋利的杀猪尖刀,一具锋利的刃片刀,二块专门用来搓猪毛的凸凹不平的砂石头,这就是二老段杀猪的全部工具。为谁家杀猪,二老段都要提前把刀具磨锋利,一刀子进去就要直接刺到要害处,使猪来不及疼痛时就毙了命。刀子不锋利杀猪费劲且急切杀不死,让猪遭受很大的疼痛和痛苦,这是二老段杀猪最为忌讳的。
二老段是个急性人,生活清贫,没有多少讲究和客套虚假,直来直去,简单吃喝后说:“都准备的怎么样了?”爷爷说:“好了”。但二老段还要亲自到门前屋后的杀猪、烫猪、洗猪、挂猪具体场察看一番,再叮咛一下厨房里准备烧好开水后,直到他认为就绪满意才说“抓猪!”
和每年杀猪一样,同村的姑父和邻居都来帮忙,加上爷爷和四叔等好几个人。伯母、叔母和奶奶主要烧好开水,准备好饭菜,我们还小,就跑前跑后做些配合工作。
只听得猪竭斯底里的嚎叫声传来,扯耳、拉腿、按头,待杀的年猪已经被四叔们控制住了,几下子猪的前后腿及嘴都被捆绑起来了,抬到准备好的杀猪台(炕桌)侧身压倒。猪不断地嚎叫着翻转着剧烈地挣扎着,两人使劲地抓住两只耳朵,两人扯住猪后腿,憋足劲按住猪。听说猪这一辈子看不见蓝天,只有在宰杀前被翻过来的时候才能看到一次蓝天,这个猪也一定是看到了,不枉来世了一遭。只见二老段早已挽起袖子,将杀猪刀背中部咬在嘴里,左手按着猪头,右手在猪脖子下方的胸膛处摸了摸,然后在一个摸准了的位置(据说是挨刀的刀口)猛击两拳头,顺势一把取下刀子,刀尖对准拳头击过的部位用力刺进……
猪血伴随着猪钻耳的嚎叫声一下子顺着握紧的刀把上喷射了出来,就像决了堤的小溪直接流到撒食盐的盆里。猪大叫着,血喷流着,不一会随着猪的嚎叫声逐渐小去,汹涌的热血喷出慢慢减弱,二老段又把刺进去的刀再拧动了几下,扯猪后腿的人再往高抬了抬,以便放净猪血,此刻盆中已是大半盆冒着热气,泛着气泡的鲜红猪血。猪的叫声没有了,全身瘫了下来,血流渐止,一命呜呼。二老段把刺进去的刀抽出来,在血盆中搅拌几圈,使猪血凝固均匀,气泡散开,几个人才松开了按猪的手。
这时二老段长长地出了口气,命令将猪抬到缸里烫。猪一旦被宰杀后,要立即在开水中去烫,水越开,脱毛越快。几个人迅速地将死猪用一根杠子直穿在捆绑的两后腿中间抬起来倒立,再解开两前腿和嘴上的绳子,将前半身汆入已盛好开水的大缸里。只听二老段:“一二抬”、“一二抬” ……抬起一下几个人一齐抓把被烫脱的猪毛,几下子的抬动后,前半身的猪毛被迅速抓光。紧接着抬出来再添上新烧开的水,捆绑好前腿又倒过来把后半身汆入缸里烫,几个上下后,后半身的猪毛也烫脱了个光净。
之前还是一个黑毛的猪经过开水一烫白晃晃地被抬到支好的门板上,二老段拿出蓝子里的两块石头,大家轮换着乘热快速地在猪体一侧来回擦反复搓洗,再用刮刀刮,着重把猪头猪蹄这些难洗的部位刮洗干净,这样翻来覆去的擦搓、刮洗,一头百余斤的猪被洗的干干净净,雪白雪白。
在检查确认刮洗干净后,二老段又在猪的后腿两条蹄腕处用尖刀割开,露出腕胫穿透后,大喊一声“上架!”几个人迅速将猪倒立抬起,将架子横杠两端吊绳上的木栓穿插在两腿腕胫穿透处倒挂起来,再慢慢放开吊顺。
倒挂起来的猪足有2米多长,白白净净。但二老段还要细心地用再清水刮洗一遍,直到全身几乎找不出猪毛后才开始卸肉。
先把猪头割下,在鼻子上割出个孔,用绳子穿上挽圈,挂在屋檐下。再割下猪脖子,也叫猪项圈,肥肥的足有6、7斤,用盘子盛上端到厨房。这一块肉是当天要吃的肉,年猪杀后的第一道肉是供杀猪匠和帮忙人食用的美餐。
然后用尖刀从肛门处开剖起,顺肚腹中央剖开,割出猪尿泡,给看热闹的孩子们去玩。再取出五脏六腑,重点要把肠肚中的粪便清除干净,灌上清水反复涮洗净,再把肠肚翻过来。还特别要取出猪肝上的苦胆妥善保存,据说猪苦胆是一种特别有效的良药,得了什么病后一用就管用。将清洗干净的心肝肺肠等脏器也用绳子挽住,挂在屋檐下猪头旁边。其余部分大卸八块,送到厨房,一头年猪的宰杀基本结束。
二老段清洗干净工具,放进篮子。帮忙的人也都料理完现场回到屋里洗毕,抽烟喝茶歇息。我们几个已将略带腥气的猪尿泡吹的溜圆,用绳子拴着,或当球踢,或抛向空中,尽情地在院子里嬉戏。
厨房里已飘出久违了的肉稥味,奶奶的猪肉炒粉条炖萝卜稥喷喷地端上了炕桌,烙好的白面餠加肉菜使帮忙人和全家人地饱餐一顿,美美地解了一下肉馋。
二老段要进行下一家了。奶奶已给他割好一条厚厚的猪肉用纸包好,放在他的篮子里,作为对他辛苦的酬谢,爷爷还为他包了他种的旱烟,要二老段品尝,二老段客气地谢着,大家送他出门,帮忙人也随二老段一起离开,爷爷也对他们表示了谢意。
腊月出来,二老段咋说也把大半个庄里的年猪应约宰杀了,到每一家都认认真真地完成承诺,主人满意,家人满意。也得到程度不同赠与,这也是对二老段生活是一种帮助和厚爱。二老段每每深表感激,年年如此。直到他年事高了,杀年猪的事才由别人代替。
光阴荏苒。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二老段和庄里的老人们早已先后作古,小时候的我们大都花甲左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每每回到故里,睹村思人,感慨不已。养猪过年是农家最重要的财富象征之一,杀年猪对于农民而言更是有着很重要的民生意义,不仅仅只是过年改善伙食那样简单。然而,时过境迁,人们的年俗生活比几十年前丰富了许多,几乎达到了天天有年过的程度。史家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宽阔笔直的旅游公路穿村而过,驱车不到20分钟就能达到县城,大多数农户已移民他乡多地,过上了更加美好的光阴。昔日的村民所剩无几,史家磨清冷了许多。只有到了年头节下,人们扫墓祭祖回到村里或是婚丧嫁娶时相聚一起,见了面总有许多说不尽道不完往事故事,互相关心着,惦记着,问候着,多少年来形成的乡音、乡情,乡魂怎能一下子散去呢。愿所有史家磨人发展的更好更美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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