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以张学良为原型写作的《少帅》未完稿是继《小团圆》、《异乡记》之后,张
爱玲又一遗作出版。虽然这位天才女作家90年代就已经离我们而去,但最近这些年竟
然总有她的新书面世,好像她不曾离开一样。
近来,许多关于她晚年生活的书信也相继出版,其中有宋琪夫妇与张爱玲的信件集
《张爱玲私语录》,有《张爱玲庄正信通信集》,以及夏志清的《张爱玲给我的信
件》。从这些书信里,我们可以看到另一个张爱玲,那个在美国度过后半生的张爱
玲。
以下是黎戈写的关于张爱玲信件的文章,原文名《书信里一个女作家的干净与自
持》,非常好,便分享过来。黎戈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女作家,住在南京,写些与书
有关的文字,安静而且有眼光。
在看张爱玲写给夏志清的信笺——如果想在这本书里看张爱玲的八卦或是艳情故事,
怕是要失望的,信中皆是些请夏志清推销书稿,联系出版事项,帮忙找工作,清算稿
费等等“俗务”,但很神奇的效果是,正如张爱玲工笔细描,一丝不苟的临摹人生及
世态一样,在那实实在在的琐事结成的网结之中,却有着旁枝逸出的清气。
这书信里,活生生的看见一个写实小说家的范儿,她没有很多文人身上都有
的那股子故作清高,不谈钱的酸气,无论世俗还是感情生活都一团芜杂混乱,对人对
己对事只有狎玩,却无担当的浮泛游离,她落地,靠谱,夯实。
张爱玲在美国的谋生方式,类似于文字民工,接各种零活,翻译比她自己差
得远的作家的作品,政治论文,她穷、落魄、流离。赖雅在六十年代已经瘫痪,救济
金还不够交房租,她没有固定工作和收入,多次搬家的颠簸,家什失散,导致她连自
己的书都只能向夏志清借,港大她是肄业所以没有文凭,看重学历的学术界她混不下
去,教书不尽是教授知识兼有人事应对,她自知也做不来,写作吧,这个四十年代在
上海红极一时的才女,无论题材还是风范,却不对美国人的胃口,他们要的,是韩素
音式的中国杂碎,而张爱玲却是“喜欢东方的人,他们喜欢的,往往是我想揭穿
的”,自然被市场冷落,连和人几乎不接界的驻校作家,她也无法胜任,她昼伏夜
出,把仅有的一点人事应付都压缩了,最后搞得被系主任开除(同事也是学者,就很
会走好人情和为学的平衡木,知道去领导处走动,只有她不去,倒是有闲去图书馆借
了大摞与课题无关的书来彻夜捧读)。
我一直在想,一个无论从人到文,都收拾的如此明细俱全的人,她到底是太
文青气还是太不文青气了?读她的难受和读萧红还不一样,萧红是一个热情的傻妞遇
到了乱世和渣男,张爱玲是一个太有条理的人遇到了完全不可理喻的随机性世界。清
楚明白使她的小说落点精准,成为时代录影机式的纪录者,可这洁净随心不肯合流,
也使她如牛油对水,风对关着的窗户一样,无论在人情,感情,学问上,都无法见容
于灰色尘世——想来文字终究是通心的,很多人通篇氤氲诗情,情趣盎然,到了关键
处,却是见解随众,应酬世情的俗骨,而她,字字言俗,唯恐唯美,可骨子里不做人
情文章,不敷衍一字虚言,彻夜读闲书的脱俗之气。也是藏不住的。
她晚年的诸多查找不到病因的身体不和,和夏志清的通信中不断提到的长时
感冒,正如王德威所说的“疾病的隐喻”,应该是某种焦虑或是恐惧症的肢体症状,
她老觉得有虱子臭虫,浑身躁痒,到处搬家,这个在精神因素引发的植物神经功能紊
乱症里,是非常常见的症状。
饶是这样,她给夏志清的信里仍然写着“稿费两百元可以了,再多我就不翻
译了。等发下来再寄来,不急。我生活目前没问题”,她从不提及照顾和被赖雅拖累
的苦,有次不小心诉了几句丢失文凭的麻烦,立刻说自己“啰嗦了半天,乌烟瘴
气”,世人觉得她刻薄,是见她出刀的利落,可她对自己也是不留情的,她认为胡适
并不喜欢她的书(除了《秧歌》),每本再版的书她都改了再改,方觉妥当,“平鑫
涛觉得我改文是为了多要钱”,当然不是,是张爱玲对文字的要求谨严,极度自苛,
就像她画了提篮的手绘图给夏志清翻译时做参照一样,一个单词都不可以出错。这种
爱惜羽毛的洁癖,作为出版人也就是商人的平鑫涛估计不会理解。张爱玲骄傲到不愿
意沾自己文字的光“但凡得到帮助,都是因为文字,很少因为本人的性格,这个是实
话”——她就是这样的干净,自持,从不要人担当她。
一个有才华的人,她对自己是因为精神分泌物而被爱,还是源于本体的被
爱,是能分辨的。前者得靠努力做出成绩维持,后者只要率性做自己即可,夏志清大
概就是从前者过渡到了后者,而后者,才是真正能让人觉得安全可据,轻松自如的。
当夏志清为张爱玲谈妥了皇冠的版权事项,解决了她下半生的生活费,是多么快乐流
于言表。而当他看见张爱玲不用为生计研究不喜欢的课题,反而能无事忙的从图书馆
搬了很多书回家,兴致勃勃的研究人种学,他又是多么的为她高兴,并不为她能产出
高质的精神产品,而是她在做自己热衷的事情。
张爱玲的清楚,明白,在信件往来里,也一目了然,不管是与人的瓜葛,还
是学历证书的遗失,我的意思说,任何事项,无论巨细,她都要交代的脉络清晰。这
么样一个人,难免显得“初冷”,因为她的“暖”,得在全盘看清以后才能启动,而
她本人戒心很重,很容易紧张,并不轻易与人接近,包括那些谬托知己的狂热粉丝,
她也小心的保持距离,比如水晶那种。这本书信集,也是慢慢暖起来的,从一开始只
谈出版事宜到后来的关心对方的家人,问及孩子和妻子,谈及彼此私事,兴致来了还
讨论菜谱(夏志清的体温比张爱玲高多了,倒是坦然告知张自己婚后的出轨,张也不
露声色的,淡淡的提了两次胡兰成)。
有次去逛先锋书店,这书店有个文化角,里面卖些老南京的明信片和明星的
照片,最多的是赫本,赫本五官分明,轮廓感和光影效果极好,在黑白时代尤其能彰
显优势,可谓天时地利人和,而我却偏爱她老掉时的一张照片,大概五十多岁的样
子,皮肉有点松弛,但却让人回味——眉眼的漂亮如同霓虹灯的闪烁,是浮凸在外
的,而当它悉数熄灭以后,更可以看到沉于底部的气质。就像我在哈尔滨,专拣凌晨
人散尽时去看中央大街的老房子,那颓败的构件,磨损的木纹,在寂寂中才美起来,
因为滤掉了灯光和人气喧腾的干扰。
同理,张爱玲的才情,我当然是在她年轻时写的书里读到的,而我对这个人
的喜欢,得自她老了以后的《对照记》和书信集里,就像我热爱西西,是从89年她得
乳癌之后写的《哀悼乳房》里,年轻时乘着旺盛的才力,迎风飞翔,并非难事,这是
翅膀的得时;而当你被命运,穷窘,漂泊,疾病击落之后,没有失态,踉跄,乞怜,
烂成站都站不起来的一坨泥,还能维持形状,方正,硬净,有尊严的老去,靠的是骨
骼里自持的承重力,那才是我眼中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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