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一期《南方人物周刊》,以庄学义作为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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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后,张先生为更多不平之事奔走。
他先后为一批被指控「颠覆国家政权」或「颠覆政府」的人辩护,为被指控为「非法提供国家秘密」的郑恩宠辩护,为蒙受不白之冤的聂树斌的家属提供法律援助。
聂树斌案是著名冤案。1994年,河北工人聂树斌被怀疑为一起强奸杀人案的嫌疑人遭到逮捕。1995年4月,经过二审终审被判处死刑。2005年,强奸杀人案真凶王书金被捕。2016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对聂树斌故意杀人、强奸妇女再审案公开宣判,宣告撤销原审判决,改判聂树斌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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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桩桩、一件件案例背后,张先生所展露出来的,是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坚决。
即便这些辩护看起来像以卵击石,大多以失败告终——他是一位「屡败屡战」的律师。
他一生打官司,很少获胜,面对的基本全是失败。
这是为异端辩护的结果,但绝非他的耻辱。
他面对的,大多是极为困难或尖锐的案件。这些案件,大多像上文提及的案例那样,早有基调,难以推翻。辩护的失败,就像学者萧瀚所言:
「张思之的失败不是他个人的失败,那是另一种代表了时代和社会的失败,于他自己而言恰恰是最大的成功。」
失败也从未击垮他。
他就像冲向风车的堂吉诃德,绝不放弃,一直用澎湃的热情去博取渺小的希望。正如他自己说的:
「真正的律师,实是一团火,从点燃到熄灭,持续放着光,散着热。艺品高超,仗义执言;爱爱仇仇,义无反顾。」
而这背后支撑着他的,是作为一名律师,作为一个人的良知,是为人权而奋斗的理想。
2008年,张思之获得佩特拉·凯利奖,以表彰他「为在中国保障人权和建设法制国家及律师制度做出的杰出贡献」。
张先生1927年出生,经历过反右与文革。
时代浪潮下,他无法独善其身,曾被划为北京律师界第一个右派,经历长达15年的劳改。
这对他的影响巨大。
他后来说,自己前半生碌碌无为,还是一位「两头真」。
所谓「两头真」,就是「早年真诚革命,晚年真诚反思」。在2010年接受《律师文摘》访谈时,他直言不讳:
「所谓的真,非常重要的一条就是对党的认识,对毛泽东的认识。我过去认为毛那绝对是神啊,到『文革』时,我在想他老人家还会错吗?他不会错。」
劳改与偶像崇拜的过往,令张先生在改革开放后,开始深刻反思。
他最终决定,后半生要为了人权而奋力抗争。他说:
「作为律师,我认为应当是一个天然的人权主义者。身处封建专制传统绵亘千年不衰的境地,『肉食者』的权利意识历来淡薄,使用法律维护人权恰恰是律师的『正道』。」
2004年,接受《南风窗》专访时,张先生还留下一句名言:
「人权是一个国家最大的面子。」
《我的辩词与梦想》一书中,张思之写道:「从律师实务的角度考虑,要紧的是,案情无论繁简,任务则一:或为民争权,或代民维权,使之由此获得自由与尊严,从而提高其精神境界,进而推动社会的进步与变革。」
作者:张思之
出版社:法律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
不过,在这条路上,面对「肉食者」,张先生也时常感到恐惧。
他曾承接过一个案件。当事人的夫人准备同他探讨上诉的辩护事宜。
然而,她刚下火车,电话就遭到掐断,然后被一群身份不明的人强行拽回原审地。
张先生不得不应二审法官邀约,前往原审地交换意见。等他一到达原审地,无论是前往看守所,还是去往机场,始终有警车尾随着他。
张先生说,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他就会想到,不知何时自己可能也会陪着当事人入狱,不可避免地陷入惊恐。
可是,就像鲁迅说的「中国总得有人站出来讲话」。
他选择成为这个人。
2006年,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他说去广东办案,有人放话,说您老不来为好,他去了。后来,去山东办案,有人放话,说律师有去无回,他不信这个邪,又去了。
2007年,张思之接受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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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需要莫大的勇气。
但就算自己再恐惧,为了之后其他人不会再恐惧,依然需要去发声,去做这些事。
在张先生心目中,「免于恐惧」正是实现人权的重中之重。
在极端的年代,所有人都活得如履薄冰,可能一不小心就触怒了谁,犯了某种罪,亦或是被不高兴的当权者一句话而投入监狱。
张先生清楚那是怎样的生活,怎样的日子。
他绝不想重蹈覆辙,只希望人们一点点远离恐惧,让人们的正当权益能够得到维护。
所有人都可以公开表达对公共生活的看法,不必战战兢兢。
每个人面对政府都不卑不亢,过着有人权与法律保障的安稳生活。
因此,虽然已在法律界被称为「中国最伟大的律师」,张先生却仍在为弱势者辩护,依然秉持着良知,为了实现人权社会而不断努力着。
70岁时,他说要执业到80岁。
80岁时,又说执业到90岁,还说90岁后若有力量,还要干到底。
张思之在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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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的是,奔波操劳一生后,张先生还是无可奈何地停下了脚步。
他或许是不愿意的。他还没有看到理想实现的那一天。
但是,他的荣耀和良知、理想与坚持,正在传承下去。
事实上,即使生前面对各种困境,他依旧对中国的法治建设保有希望。
他鼓励律师去议政,寄希望于尚存凛然正气的年轻律师,推动法治的进步。
而对于自己,他曾说:
「即使只能做一个花瓶,我也要在里面插一枝含露带刺的玫瑰。」
作为一枝带刺的玫瑰,他已身体力行地为后来者做好了榜样。
他不断提醒与刺痛着后来者,告诫他们,不要认输,不要放弃,落实人权与法治的社会,终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