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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祖母陈佩芳生于1924年8月，1947年毕业于上海同济大学化学专业。毕业后在上海第二军医大学工作，1954年响应国家支援大西北的号召，调到兰州大学化学系教书育人，直到1974年离开兰大，一干就是20年。
陈佩芳临摹陈宝仓将军的《旧州行》
在此期间，她忠诚党的教育事业，踏实肯干、兢兢业业，编写的《无机化学》教材为兰大化学系历届学生所使用。她扎实的专业理论功底、严谨科学的教学方法和平易近人的教师风范得到了同学们的一致好评，被誉为化学系的“四大台柱”之一。在兰州大学校史馆的展板中，有这样的文字记录：“各系加强基础课程建设，化学系重点建设‘无机化学’‘分析化学’‘有机化学’‘物理化学’4门专业基础课，分别形成以陈佩芳、张光、鲍启申、张汉良老师为首的教学团队。”
凭着概念清楚、条理分明，外祖母的无机化学课得到了同学们的称赞。兰州大学内部资料《常青树》分别刊登着55级和57级毕业生缅怀外祖母的文章，其中写道：“听过陈老师课的同学们都异口同声地说：陈老师的课讲得太生动了！”这是对外祖母教学能力客观公正的评价。
处逆境不坠青云之志
1957—1976年，是外祖母人生中最困难的时期。就因我的曾外祖父陈宝仓（外祖母的父亲）是国民党中将，在他的中共地下党员的身份尚未公开之前，处于当时讲成分、论出身的环境下，外祖母的处境是很艰难的，房子从两居室调成一居室，后来又被调成没有厨房、俗称“筒子楼”的一居室。在承受着巨大精神压力的情况下，外祖母依然站在讲台上给那些求知若渴的100多名学生上课。她总是准时到教室，从未缺课；对同学们提出的疑难问题也是和蔼耐心地给予解答，自己遭受的痛苦和委屈从来没有在学生面前流露过，践行着“处逆境不坠青云之志”的信念，始终坚持在教学一线。
1958年的“教育大革命”中，化学系提出“把实验室变为工厂、工厂就是实验室”的办学、办厂思路，全系投入热火朝天的建厂运动中。对事业有着极强追求的外祖母一边积极参加硫酸厂的创办，一边主动联系戈福祥教授，参与到其研究小组中，开展“钍与五棓子酸在碱性溶液中反应的初步试验”“五棓子酸－盐析法定量分离钍与镧、钇、铈”等科学研究，一批富有创新意义的研究成果先后发表在《兰州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上。
对留校执教的青年教师，外祖母也是竭尽全力去帮助他们。55级留校执教的王流芳教授说：“1963年我当助教，1964年开始登台讲课。这期间我把她的课从头到尾听了三年，并做了笔记。她对年轻教师的帮助是不遗余力的，开会时总把自己的经验竹筒倒豆子一样说给我们，还赠送参考书给同在一个教研室的我。”
直到1970年6月27日兰州大学开始招收工农兵大学生，外祖母才得以重新走上讲台。当时的工农兵学员都是从全国各条战线上被推荐来上大学的，文化水平参差不齐，有高中的、初中的，甚至还有小学文化水平的，授课难度很大。外祖母因材施教，自编教材，讲课深入浅出。
兰州大学校史馆有关陈佩芳先生的展板内容
在此期间，传统的《无机化学》教材根本就无法使用。不过，这难不倒对无机化学造诣精深的外祖母。她根据学生学业基础的实际情况，一方面果断重起炉灶，重新编写入门难度更低、更适合不同学业程度学生的《无机化学讲义》；另一方面加强辅导，几乎每天晚上都去自习室为学生答疑解惑。对于个别教育程度特别低的学员，她甚至专门请到家里来，单独为其“开小灶”。
71级的陈文敏回忆道：“陈佩芳老师讲的内容从浅到深，易懂；从普遍性到特殊性，易记；从共性到个性，易知；逻辑性强，条理清晰。这令懵懂中的我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重拾起学习的信心……她从分子结构讲到原子结构，从原子结构讲到元素周期表的规律……循循善诱，带我走进化学世界，并受益一生。陈老师授课的姿态在我的脑海中清晰可见，她没有离开我，她永远在我的心里！”
居安顺更当奋力拼搏
1974年，外祖母离开执教20年的兰州大学，调到包头市第五机械工业部五二所工作，即现在的中国兵器集团第五二研究所。
1978年3月18—31日，全国科技大会在北京召开，迎来了科学的春天。1979年5月28日中共兰州大学委员会发给五机部五二所组干科的公函指出：“陈佩芳同志1957年被划为右派分子。根据中央【1978】55号文件精神，经复查决定：陈佩芳同志原划为右派分子属于错划，予以改正。”这种政治上的平反，对外祖母而言不仅是科学的春天，而且是她人生中向往自由的春天！由此而激发出的工作热情和奋发干劲难以言表。
1974—1984年在五二研究所的这十年间，作为理化室主任，外祖母潜心科研，取得了多项成果：她和理化室十多位同志共同荣获中国兵器工业部科技进步二等奖；她还编写出版了《材料分析方法》一书，并发表论文多篇。由于工作业绩突出，1979年，外祖母荣获内蒙古自治区和包头市“三八红旗手”荣誉称号。
1984年，外祖母由中国兵器集团第五二研究所调入江苏工学院（现江苏大学），那时她已经60岁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以实际行动告诉大家：自己不是来养老的，是来工作的。结合专业特长，她确定开创新型结构陶瓷这一新材料的研究领域，仅在一年时间里就创立了陶瓷与粉冶研究室。
制粉周期长，有十几道工序，她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进行实验、摸索，常常连续工作几个小时。经过无数次的努力，她终于研制出具有一定特色和水平的制粉工艺。
辛勤的付出必有回报。在外祖母和她的研究团队的共同努力下，研究室已逐步形成一个新型陶瓷材料科研基地，粉体制备、成型、烧结、性能测试等手段基本齐全。“部分稳定氧化锆结构陶瓷的应用研究”项目1990年12月通过省级鉴定，专家认为：超细高纯Zr02粉体性能达到20世纪80年代国际先进水平，仅此一项技术，每年可为国家节约2.5亿元。1990年，江苏省委省政府授予外祖母“优秀归侨、侨眷知识分子”称号；1992年，又被中华全国总工会授予“全国先进女职工”称号；中国机械电子部司局还下发了机教【1992】63号文件《关于向陈佩芳同志学习的通知》。
机械电子部司局的机教【1992】63 号文件《关于向陈佩芳同志学习的通知》
中共江苏工学院下发苏院委【1992】7 号文件《关于授予陈佩芳同志模范共产党员称号的决定》
1987年，外祖母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由于她的工作业绩和学术成就突出，中共江苏工学院下发苏院委【1992】7号文件 《关于授予陈佩芳同志模范共产党员称号的决定》。 《决定》中指出：“陈佩芳同志，一九二四年八月生，出生在一个爱国的国民党高级将领家庭，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知识分子。自幼年起，她便秉承父训，矢志做于人民、于社会有功德的人。陈佩芳同志在其探索人生的道路上，经历坎坷，经受了各种考验和不公正的待遇，始终赤心向党，矢志不渝，苦苦追求党二十个春秋，终于在她过花甲之年时，成为了一名共产党员。”此《决定》还指出：“党委号召全院师生员工，特别是广大共产党员，要认真学习陈佩芳同志的先进事迹和优秀品质。学习她抱有坚定的共产主义信念和对党忠心耿耿，对党的教育事业高度负责的精神；学习她艰苦朴素，艰苦创业，勤奋工作，顽强拼搏的精神；学习她治学严谨，一丝不苟，教书育人，为人师表的精神；学习她谦虚谨慎，严于律己，无私奉献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从而推动我院‘两个文明’建设的顺利发展。”外祖母以踏实的工作成绩和为人民服务的精神赢得了党组织和同志们的赞誉。
家教传承与信仰的力量
外祖母在人生低谷时依然坚持自己的理想信念、为心中的事业而努力拼搏，这与她潜移默化的家庭教育和其父陈宝仓将军的言传身教有关。
陈宝仓，字自箴，生于1900年农历三月初六，那年是庚子年。年底，八国联军入侵北京，逃难时家里人抱不动陈宝仓，便把他遗弃在一座桥下。幸亏外祖母的孙姥姥将他抱起一同与家人逃难，才捡回他的一条命。到了上学年纪，由于经济困难，陈宝仓只上到小学六年级就辍学了。
那个年代，官费读书的学校只有师范和军校，陈宝仓报考入清河军官预备学校，两年后以优异的成绩转入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九期工兵科，从此开始了他的军旅生涯。保定军校是一所有志之士创办的规模较大、教学设备完备、教学质量较高的军事学校，北伐后并入黄埔军校。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抗日急需大批军事人才，全国各地成立了许多黄埔分校，江西南城土木工程训练班就是其中一个。1937年，该校迁往武汉军分校，陈宝仓任教育科长。
我的外祖母就是在抗日战争的烽火中逐渐长大，并受到了父亲深深的影响。外祖母在回忆这段往事时讲道：“我一天一天地加起来，我这一生中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两年。武汉这十个月是最可贵、最幸福的。那时，我已经念初中一年级，武汉军民正热火朝天地宣传抗日，军队频繁调动，到处都有送子上前线的父老，宣传抗日的歌咏队、献金队很是活跃，真正是工、农、兵、学、商一起来救亡。我们课余时间参加歌咏、募捐、挖战壕等活动，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回到家将一天的所见所闻讲给父母和弟、妹们听。如苏联红军飞行员纪律严明的故事；中苏飞行员不分昼夜地起飞作战，在武汉外围阻击日军轰炸、击落日军飞机等故事。那时的父亲还担任着武汉城防指挥所主任，在龟山、蛇山等地修筑工事。他经常给大家讲修筑工事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例。全家人在战乱的空隙中享受着短暂的天伦之乐。”
抗日战争期间，陈宝仓将军先后参加了上海保卫战、淞沪会战、宣城战役、武汉会战、粤北抗战、昆仑关战役、桂南会战等，战果累累，真可谓身经百战。在曾外祖父陈宝仓将军中共地下党员的身份尚未公开之前，外祖母始终坚信：陈宝仓将军是英勇善战的爱国将领。
1939年春，日军以10余万之众，在广西钦州、防城港沿岸登陆，沿邕钦公路进攻南宁，直进昆仑关。国民党调集各路部队发起桂南会战，陈宝仓负责组织指挥灵山战役。桂南战役历时一年，毙伤日军4万余人，迫使日军南撤。
1945年3月，日军狂妄叫嚣三天拿下陈宝仓将军镇守的靖西，企图从越南高平省重庆府经中越边界重镇岳圩进犯靖西。陈宝仓准确掌握情报，在边境850高地设伏，把日军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逃回了越南。在陈宝仓部队的严密防范下，靖西成为从未被日寇铁蹄蹂躏的净土，靖西父老引以为荣，赠予陈宝仓将军“扬威塞外”匾额。
在宣城战役中，陈宝仓全身多处受伤，右眼里有一个弹片，视力全失，眼红经久不退。外祖母回忆起这段往事情绪还很激动：“我每天给父亲受伤的右眼做热敷。这短短的几个月是我和父亲接触最密切、感情最融洽、时间最长、最幸福的一段时间。”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陈宝仓将军的英雄形象和爱国情怀便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1942年初，越南共产党领导人胡志明等受日寇逼迫，难以在越南立足，把工作重心转移到中国境内的广西靖西地区。这里恰巧是陈宝仓负责的防区，陈宝仓与胡志明多次接触，共同抗日的信念使他们走到了一起。1942年8月，胡志明等在天保被疑为日本间谍而遭逮捕，国民党地方专署呈报要将他们就地处决。陈宝仓闻讯后，立即从中斡旋，并于1943年9月将他们全部释放。其中包括胡志明、范文同、武元甲、长征、黄文欢等6名越共主要领导人。
1949年春，受中共中央华南分局（原中共中央香港分局）和民革中央派遣，陈宝仓随国民党军队撤退台湾，秘密开展党的地下工作。根据中共党组织安排，陈宝仓赴台后与吴石取得联系，成为吴石情报组的重要成员。
1950年初，由于中共台湾地下党主要领导人蔡孝乾被捕后叛变， 地下组织惨遭破坏， 陈宝仓将军1950年3月被捕，6月10日在台北马场町英勇就义。当时一起牺牲的同志还有吴石、朱谌之和聂曦三人，这就是著名的“吴石案”。
2013年末，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于西山国家森林公园建起无名英雄纪念广场，纪念20世纪50年代在台湾马场町就义的隐蔽战线上的烈士。
北京西山无名英雄纪念广场，左起为：陈宝仓、朱枫、吴石、聂曦
外祖母的在天之灵听到这样的消息，一定会泪飞一片的。这泪水，是对加在她身上太多不实之词和屈辱的洗涤！是为她的父亲有着坚定的共产主义信念和英雄气概而感动落泪。
1952 年 5 月 9 日，毛泽东主席为陈宝仓烈士亲自签署的编号 0009《革命牺牲工作人员家属光荣纪念证》
本文选自《纵横》杂志2024年第11期“往事追忆”栏目，作者系陈佩芳先生外孙女，陈宝仓烈士曾外孙女，山东烟台理工学院文法学院教师，图片由作者提供。
信息提供：张志国（《纵横》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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