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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源送（第十四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科学院生态环境研究中心水污染控制实验室主任）

2000—2023年，我在中国科学院从事生态环境领域的研究工作。2013—2023年这十年，我们利用中国科学院这个平台，逐步将我国生态环境保护修复领域的成功经验、模式分享给世界上其他发展中国家。2014年至今，我亲历了中国科学院与斯里兰卡等国开展的水科技合作过程。

我2014年8月第一次去斯里兰卡，算起来至今已经去过30多次了。在与斯里兰卡供水部、卫生部、国家供排水委员会、佩拉德尼亚大学、国家基础科学研究所等部门机构合作过程中，一开始他们对我们持有怀疑和不认可的态度，到后来慢慢接受并愿意尊重我们的一些想法和建议，这其中有一段非常难忘的经历。

慢病困扰源于“水”

从1990年开始，有一种不明原因慢性肾病（CKDu）一直困扰着斯里兰卡政府和人民。据官方统计，当时斯里兰卡每年约有2万例肾衰竭患者入院或再入院治疗。世界卫生组织的调研结果表明，引发该慢性肾病的具体原因确实不清楚，但由于该地区农村居民主要饮用地下水，所以饮用水可能是导致慢性肾病发生的重要原因。因此，为民众提供安全饮用水成为斯里兰卡政府亟待解决的重大民生问题。2012年11月，斯里兰卡国家供排水委员会总工程师维拉高达博士来华，参加中国科学院生态环境中心面向发展中国家技术官员和专家组织的水与卫生培训班。2013年8月，他向我们提出了希望中国科学院帮助解决CKDu问题的请求。随后，我和维拉高达博士保持了紧密的联系，我们共同编写了有关CKDu流行地区的地下水源安全供水关键技术与示范研究计划，这为后续双方开展合作奠定了良好基础。

2015年3月，中斯双方国家元首在北京见证了《中国科学院与斯里兰卡供排水部合作备忘录》的签署，这是中斯水科技合作的里程碑。在中国科学院国际合作局和生态环境研究中心的指导下，我牵头负责编制了中国—斯里兰卡水技术研究与示范联合中心（简称“中斯水中心”）援助项目申报书，该援助项目先后于2016年4月和2023年10月两次列入中斯两国政府联合声明，已成为中斯科技合作的旗舰项目。

2016年3月14日，魏源送（左）与斯里兰卡国家科学基金会主席思睿玛丽·费尔南多教授合影

中斯水中心在斯里兰卡著名的佩拉德尼亚大学建造了科研综合大楼，这是中国政府援助斯里兰卡的第一项涉水科技工程。大楼总建筑面积约5000平方米，占地面积2万平方米，配备了先进的分析仪器。该大楼于2018年9月动工，2020年12月竣工，2021年3月移交，同年10月正式启用。中斯水中心援助项目从37项大型涉水工程中脱颖而出，被斯里兰卡财政部评为2020年度斯供水部两项最佳工程之一。2022年5月，斯里兰卡政府内阁批准中斯水中心为国立研究机构。应斯方请求，2023年12月，中国科学院、斯里兰卡供水部、佩拉德尼亚大学签订了共同运行管理中斯水中心的三方协议，这为今后将其打造为斯里兰卡一流的科教中心、国际交流中心和技术传播中心提供了坚实支撑。与以往的援建—移交模式不同，中斯水中心援助项目建成后，合作并没有随着项目移交而结束，而是新合作的开始，具有长期效应。自2014年至今，该援助项目的建议、可研、立项、设计、建设、验收等，我全程深度参与，不仅充分发挥了指导、协调、执行的作用，而且开阔了眼界，提升了能力，受益匪浅。

2015年，中国科学院启动了中斯水中心海外科教基地项目，成立了包括水科学、地质学、医学和生命科学等领域在内的多学科交叉团队，由水处理、CKDu追因和水资源管理三个工作组组成。作为该项目的负责人之一，我负责项目的整体协调与执行，并牵头负责水处理工作组的科研工作。为了帮助斯里兰卡解决CKDu问题，我们采取“两条腿”走路：一方面通过联合研究开展CKDu追因等工作，尤其在疫情期间，我通过“云”指导斯里兰卡籍留学生开展现场调研，精细刻画了CKDu病区地下水水质地图，发现地下水中高浓度氟、钙离子的存在可能是导致肾病的重要原因，为CKDu追因研究和安全供水技术研发奠定了坚实基础；另一方面通过技术研发，有针对性地开发适于当地情况的集中供水和分散供水关键技术，并进行现场示范，改善CKDu病区的安全供水，让村民喝上了“放心水”。

2023年12月，魏源送（右二）在斯里兰卡北中省就农村饮用水状况进行调研

斯里兰卡村民给魏源送的感谢信。信中所提的提特斯博士是魏源送培养的斯里兰卡博士生

2017—2023年，我们在斯里兰卡的示范饮水站为4000余名村民和1300名小学生提供了优质饮用水，受到了当地政府和民众的高度赞扬。该成果已经得到斯方认可，斯方已经在CKDu病区大面积推广饮用水改善工程，至今已推广了1000多个饮用水站。这些年我走访了CKDu病区的很多农户，对许多情景难以忘怀。例如，2015年3月我在阿努拉达普拉对CKDu病人家庭进行调研，重点了解当地村民的饮用水情况，忘不了他们那种渴望的眼神。当我离开的时候，一位年长的老人上来摸摸我的头，用僧伽罗语同我说了一句话，虽然听不懂，但我能感受到那份浓浓的爱意。随行的斯里兰卡合作伙伴告诉我，她的意思就是“你像我的儿子一样”，这让我感动不已。有一位40来岁的斯里兰卡农民告诉我们，在水站建成前，他们村民只能喝水塘或水井里的水，很容易得病。自从2018年喝上我们提供的饮用水以后，她的病症得到了缓解，许多毛病都没有了。她非常激动，按照斯里兰卡最高贵的礼节跪下迎接我，令人感动。2023年4月，示范的纳滤饮水站所在的Nildiya（尼迪亚）村民给我写了一封僧伽罗语的感谢信，告诉我，自纳滤饮水站启用以来，当地CKDu病人明显减少，水站从最初每天售卖600L增长到7500L，周边越来越多的村民到那里买水喝。斯里兰卡政府采用这种模式，改善了CKDu病区老百姓的供水。我们发现，改水后，斯里兰卡慢性肾病发病率明显下降，说明该病确实与饮用水有关，我们建议斯方应继续加大改水推广力度。

2020年8月3日，斯里兰卡学生因迪卡在斯里兰卡阿努拉达普拉采集地下水样本

2018年8月，魏源送（前左三）在纳滤饮水站建设现场考察

从根上解决“水”污染

水与环境问题是“一带一路”沿线发展中国家普遍面临的生态环境问题和重大民生问题。然而，多数国家目前缺乏解决问题所需的技术、资金、人才和产业支撑，斯里兰卡也不例外，他们缺乏整体规划和具体思路，也缺乏必要的基础数据材料。针对斯里兰卡实现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6（SDG6，清洁饮用水和卫生设施）的要求，特别是水源地保护的需求，我们研究制定了缜密措施和方案。例如，科伦坡一个自来水厂取水口上游4公里就是一个工业园区，我以北京密云水库为例，与他们分享中国水源地的保护理念与措施，建议将现有自来水厂取水口上游几公里的工业园区迁离或规避水源地，以减少污染对水源地的影响，同时尽快组织收集编制总体规划所需要的大量数据。如同给病人治病一样，“医生”需要通过各种化验检查来采集“病人”的指标数据，之后才能比较精确地“望闻问切、把脉开方”。斯里兰卡长期缺乏这类基础数据，如果全凭“望闻问切”就会对“病情”判断不准，而我国恰恰凭借先进的天地空监测手段，在生态环境领域积累了非常完整的长期数据资料，为开展生态环境保护修复奠定坚实基础。故此，中国科学院生态环境研究中心的长期合作伙伴——力合科技公司第一时间提供了大力支持，向斯里兰卡捐助了多套水质监测分析仪器设备，为采集监测分析当地最长河流马哈威利河的基础数据资料提供了极大帮助。

2023年12月，魏源送（中）在斯里兰卡北中省示范纳滤饮用水站调研，该水站从2018年9月使用至今。

2023年12月，魏源送（左四）回访斯里兰卡纳滤饮用水站

培养人才“授之以渔”

在与斯里兰卡合作的过程中，培养人才是关键问题。2022年9月，在瑞士日内瓦举行的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第51届会议上，我代表北京科协发言，以SDG6为主题，以“享有清洁饮用水是一项基本人权”为论点，向世界各国的参会代表介绍中斯水科技合作成果。2015—2023年，中斯水中心为斯里兰卡共培育了66名水与环境、肾内科和公共卫生等领域的专家、43名研究生，为5300多名斯里兰卡村民和小学生送去了安全饮用水，通过科技合作为斯里兰卡饮水安全提供了重要支撑。我认为，自然环境就像我们的家，生态环境基础设施就是生命线。中斯合作创新了国际合作模式，我们采用“人才培养—科教援助—企业落实”的新型模式，一方面培养了知华友华的人才，另一方面把我国饮用水技术输送出去，为斯里兰卡饮用水安全保障提供了坚实的科技支撑和人才保障。通过这些年的合作，斯里兰卡供水部在制定水与环境政策时，非常愿意听取中国科学院水治理专家的意见。

2021年7月，魏源送在南昌乌沙河现场采样

在与“一带一路”沿线发展中国家的合作中，我们始终坚持“凡事商量着办”的办法。在同斯里兰卡开展水与环境科学合作过程中，我们提出的为斯里兰卡培养人才的计划和建议，得到了斯里兰卡政府的赞同。这个计划得到了非常好的实施，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斯里兰卡年轻人来中国学习，我们不但“授人以鱼”，还“授人以渔”。

在我看来，我国与斯里兰卡两国在环境安全保障领域的合作还有很大空间，这个判断基于一次偶然事件。2016年，斯里兰卡科伦坡市有一处垃圾山坍塌，造成了10多人伤亡。当时部分斯里兰卡政府官员正在北京访问，于是他们联系我想取取经，考察一下北京的垃圾处理情况，我立即帮助他们联系参观了北京朝阳区高安屯资源循环中心。参观前，他们并不了解我国的垃圾处理情况，还认为我国技术不是很先进，然而参观后他们都非常激动，因为北京朝阳区高安屯资源循环中心无论从废弃物到能源资源转化（包括堆肥、厌氧消化、焚烧和填埋一整套循环处理系统），还是从理念、技术、设施等方面都很先进，他们当即表示想要和我方合作。通过这些实践，斯里兰卡渐渐认可了中国科学院的技术支持实力。（魏源送）

本文选自《纵横》杂志2024年第9期“亲历者说”栏目，魏源送口述，张志国采访。图片由口述者提供。

信息提供：张志国（《纵横》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