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的城乡观念,和传统中国非常接近,却与当代中国截然相反。
近代史,是这种观念变化的主要原因。中国在当代,照搬苏联的土
改和户籍制度,由此形成城乡巨大差异。
英国由封建社会,慢慢过渡到现代文明。分封给贵族们的土地,未
经暴力革命而易主,乡绅传统遂得以维系。
简奥斯丁的小说,描述这种乡绅生活,我总觉得格局太小,怎么也
读不进去。一天到晚婆婆妈妈地议论,某某先生,继承了一年多少
多少镑的贵族津贴,乃完美老公人选,云云。小说里,提及某某新
兴商人,要去伦敦公干,言下总带着不屑。
到了21 世纪的英国,身份、地位的封建残余,流风遗韵依然不
减。“封建”这个词,本是一中性词;在现代汉语里,因政治因
素,竟成了贬义。在我眼里,“封建制度”,褒义居多。孔子汲
汲一生,就是想恢复周朝的封建传统。
在真正的封建时代,贵族是社会中坚,堪称精神、道德上的楷模;
平日养尊处优,一到打仗,便身先士卒。可惜中国的封建传统,
没持续多久, 2 千多年前,秦朝以后便风流云散。
如今在英国填写表格,还有 title,“身份” 的选项。我们平头百姓,
一般男的就是 Mr,女的就是 Ms.,先生或女士。而有些人要填
sir,lord 之类。这些人是贵族后裔。
英国的护照、驾照,甚至银行卡上,人名前,都有身份标识。普通
人都是 MR、MRS,“先生,女士”。贵族们的名字前,列有头衔。
掏出信用卡买单,酒保瞥一眼,暗想,哟,还是个贵族咧。
当然了,现在的贵族,大多继承的世袭头衔。不少贵族家道中落,
人丁不旺,头衔便由同族远房后代世袭。多年前我在武汉,经常
在万科城花的 Jeep吧,和一个加拿大人喝酒。此人说一口英式英
语。他的银行卡上,姓名前面,就以 Lord 开头。(Lord 的爵位
比 Sir 高,香港的成龙、李嘉诚被授过爵的,只是“sir”。)
这个加拿大人,稀里糊涂继承了远房英国叔叔的头衔。此人酷爱音
乐,很执着,找任何工作,都要迁就自己每天练钢琴 4 小时以上的
需求。有一次,我接到他的电话,对方是个中国人,急急地说,“你
好你好,麻烦帮我跟这个老外翻译一下,要他别修我的车了,我有
事要走。” 原来,此人在路边,看到人家车熄火,遂撸起袖子,支
起引擎盖修车,还要非修好不可,人家想脱身都难。
此人后来穷困潦倒,混到在武汉连酒都喝不起。
在英国,这类贵族后裔,大多生活在乡村。封建传统思维,千年不
绝。乡村,在英语语境里,意味着传统、高尚、品味、尊贵。
our village,“我们村”这个称呼,如果非要找个中文的对应,有点
类似于体制内的“我们大院”。政府大院、部队大院、科研院所大院,
总之,有“高人一等”之意。
十年前我们来英国,压根就没想过要住郊区的村子。习惯了生活便
利,熟悉有小区,院墙,门房,保安的生活,实在无法想象:在开
放式的农村空间里,怎么保证安全?另外,除了每周出门采购一次
生活用品,剩下时间就待在家里大眼瞪小眼?
随着对英国了解的深入,这次便入乡随俗,竟也染上恶习,“我们
村”不绝于口。尤其是疫情之后,百无聊赖,对大自然产生了浓厚
兴趣,彻底融入了乡村生活。下图,是“我们村”附近的一个公园:
举个例子。伦敦西南,有个区域温布尔登,以网球公开赛闻名于
世。此区域分两片,由火车铁路线分隔。铁路以北,是历史上的
温布尔登,叫温布尔登“村”,village,绿草如茵,植被丰富;以
南,是工业化后的新城,叫温布尔登“镇”, 或“城”,town。北边
村里的物业,尽管生活不便,却比新城的房产要昂贵很多倍。
若问一个英国人,“你住哪儿啊”。
“温布尔登”,
肃然起敬,再问,“温布尔登哪儿啊?”
明明住“温城”里的英国人,少不得要支吾一番,“嗯,嗯,温村附近
吧”,以换回一个由衷赞叹,“好 posh 啊”。
还有一次,我们路过一个村子,想起这里曾号称英国房产平均最贵
之地,住了不少球星和媒介大亨,想弯一脚进去瞅瞅。从主路开进
去,没几分钟就后悔了,这是一个山林,进出只有一条两股道的窄
路,两旁树木遮天蔽日,大白天都觉得黑云压地,让我想起《湘西
剿匪记》,每拐个弯,都恐有埋伏。
我想,住这种深山老林里,要是晚上想出去看个急诊,或打个酱油
什么的,黑黢黢的,路灯昏黄,还真不敢出门。前两年,这里出了
一起车祸,一位遛狗的中年人被撞身亡,警方查明身份后发现,是
一位俄罗斯隐形富豪。实在想不通,那么窄的路,路边没有人行
道,树枝恨不得伸到路中间,他居然敢在路上遛狗。
我们住香港的时候,见香港的老外,大多住在偏僻深山的村屋里
,生活不便,也在所不惜。现在慢慢理解了。习惯了乡村,对绿
地、空间、树木、园艺的热爱,超过了热闹和便利。
在英国,很多人看房子,到周边转一圈,见荒凉偏僻,人迹罕至,
古木参天,便暗暗倾心:嗯嗯,有 village feel,赶紧拿下。
英国人的人生轨迹,大多如此:年轻时在城里读大学,工作,泡
吧,结婚,一旦有了孩子,就搬到近郊村里;待孩子上小学,再
搬到空间更大的远郊;孩子上中学,撤到更远的乡村。回归原
野、乡村,是年龄使然。
中国本也如此。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也是
这个规律。年轻时打拼,中年才活明白,临近人生后半段,就该听
从大自然的召唤,归隐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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