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刚，北京盈科（上海）律师事务所
孙子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这是兵家之道的四重境界，是从兵戈相见到攻城略地，到运用谋略取胜的循序渐进的过程。
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应该讲究策略和智慧，经过长期的磨炼，人生可以达到不同的境界。
王国维大师在《人间词话》中引用了三句宋词，概括了人生的三种境界：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作为一名执业律师，借其道而行之，仿其意而为之，我引用三句诗词，分别表达律师可以达到的三重境界：
第一重境界：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年轻时，我们为了当事人的利益据理力争，寸步不放；为了在当事人面前表现，不顾法官的提醒和制止，慷慨陈词，当仁不让；我们也曾在法庭内外和对方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我们言必称法律条文，法律是我们唯一的武器，就如同我们战斗，离不开刀枪一样。
那时，我们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当事人，其他人都是假想敌人，草木皆兵，横眉冷对，嫉恶如仇。
我们也曾听着当事人的倾诉陪她一起哭泣，也曾面对不义之徒义愤填膺，怒目圆睁，也曾对客户的体谅和理解感激涕零，知恩图报。
那时，我们看到胜诉的判决，欣喜若狂；拿到败诉的结果，寸断肝肠。欣喜若狂，难免盲目自信；寸断肝肠，也会一蹶不振。
这个时候，有激情，缺少一点冷静；有感性，缺乏一些理性；思想活跃，激情澎湃，往往缺失的是成熟和稳重。
但是，我认为这是每一个律师必经的成长过程，有失败，才有教训；有失落，才有收获。
毕竟我们较真过，毕竟我们抗争过，毕竟我们死磕过，人就是在摇摇晃晃磕磕绊绊战战兢兢的经历中长大的。
第二重境界：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三国志》描写张飞在当阳桥退兵的情形：“飞据水断桥，瞋目横矛曰：身是张益德也，可来共决死！敌皆无敢近者”。
他靠的是什么？除了勇敢和威猛，当然还有策略。诸葛亮唱的空城计更多的是智慧，正所谓艺高人胆大。
这个阶段，我们在法律文书中，除了使用法条外，我们还会运用法学理论，甚至引经据典，博古通今，旁征博引，不拘泥于形式，形散而神不散。我有一次在上诉状的结尾写了一首诗，引起法官的共鸣。
我们律师在办理案件过程中，也经常创造性地使用三十六计的策略，靠的是综合能力和素质。这个阶段，我们不再依赖知识和理论，要靠专业和经验，更多的是策略和智慧。
２０１８年底我接了一个案子，是一个建设工程纠纷的，案子在湖北省黄冈市。我代理的是两个被告，一个是房地产公司，一个是施工单位，两家是关联公司，同一个法定代表人。原告是一个自然人，他是借用这家施工单位的资质与房地产公司签订了施工合同，是法律意义上的实际施工人。
现在的问题是双方就结算无法达成一致意见，原告就起诉至法院，要求按照他委托的机构作出的造价报告结算工程款。我的当事人通过各种途径和关系找原告和解，原告就是不同意，咬住金额不放。
按照当时的司法实践来看，没有结算的或者结算有争议的工程纠纷案件，是要进行司法审价的，法院一般会按照司法审价的结果来判。这个案子如果真的要进行司法审价，结果不见得对我们有利。
“你们双方为什么不结算呢？”我去黄冈研究了他们的材料后问公司老板。
“原告不同意，非要按照他们提交的造价报告进行结算。”他回答。
“这两家公司不都是你的吗？”我再问。
“是的。”
“那就现在做一个结算协议吧，然后提起反诉。”
“行吗？”他问。
“为什么不行啊？”
于是，他们就做了一个结算协议，我们把这个结算协议作为证据，根据结算的数额，向法院提起反诉，要求对方退还多支付的工程款。
还没开庭，对方撤诉，要求和解，事情圆满解决。
这个案子刚刚和解，“建设工程司法解释二”发布了，于２０１９年２月１日实施，其中第１２条规定：“当事人在诉讼前已经对建设工程价款结算达成协议，诉讼中一方当事人申请对工程造价进行鉴定的，人民法院不予准许。”
老板说：张律师神机妙算啊！
我不是诸葛神通，这个司法解释只是把以前的司法判例和经验进一步明确而已。
但是老板惊叹之后，开始对合同约定的律师费产生了重新考虑的想法，用他的话说：“这么容易就解决了……”
我寒窗苦读十五年才大学毕业，你看见了吗？我离乡背井三年去读了法律硕士，你看见了吗？我殚精竭虑几百个日夜才考过司法考试，你看见了吗？我在律师职业道路上熬过了十四个春夏秋冬，你看见了吗？
今天，我用一招致胜，你看见了，就觉得简单了，就想毁约了？
第三重境界：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孙子兵法：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意思是，打仗，不见得非要出兵，不见得非要大动干戈，不见得非要死人，如果不去战场，就能解决问题，是最好的用兵之道。
我们看武侠小说和电影，经常看到这样的套路：一个怀着家仇国恨的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终于学成一派武林绝学，经过几次失败后复仇成功，成为武林高手。
武林高手，难免还是要动武，动刀枪，那么什么样的招数才是至高境界啊？
据说“孤独求败”是金庸笔下的第一高手，是一个能达到“无招胜有招”“无剑胜有剑”境界的人物，他已经超出了常人所理解的武功境界，可以弃剑不用，弹指挥手就是剑气。
不用出招，敌人闻风丧胆，不战而退，这应该是武林最高境界。
《庄子》写了两个人，我非常欣赏。说楚国有一勇士，叫熊宜僚。当时白公胜和大夫子西两家之间有仇，都想拉拢他。于是两家都派使者去请他，熊宜僚则高枕安卧，两手弄丸不止，按剑不动，自始不语。使者各还，皆报熊宜僚“两手弄丸不止”，都在猜测这是在暗示两家若不罢兵必会自取灭亡。最后两家各自退兵，不再争斗。
另一个是春秋时期楚国令尹孙叔敖，以贤能闻名于世，据说他安寝恬卧，执扇而舞，敌国不敢进犯。
我觉得，这是人格魅力在发挥作用。两个人的影响力，已经达到让别人不敢冒险的地步，不费一兵一卒，不放一枪一炮，就息事宁人，定分止争。这应该是为人做官的最高境界吧！
我站在律师角度，幻想着：某一天，当事人慕名而来，在律所排队等我，我坐在会客室，左手端着茶杯，右手摇着羽扇，默默听着当事人的娓娓道来，然后我笑而不语，拿出一个锦囊妙计，问题立刻迎刃而解。大家双手赞成，握手言和，皆大欢喜。
这应该是作为律师，一生不懈追求的最高境界吧！
